南方印象:林道秘境記錄

  
從小，我就在忙於農事的鄉村長大，從有兒時記憶開始，我就知道所謂的「玩耍」這件事於很多時候是不被大人允許的，如何「偷溜」出去這件事反而成了我的玩趣，然而，所謂的「溜」只不過是偷偷繞道去隔壁堂姊家玩紙牌，或者，騎著老舊淑女車閃過大人的眼神去和同伴往溪邊釣魚罷了，對我而言，那應該是最原始的「遠行」了。
很多年之後，開始有機會真正「遠行」，有些時候是隻身在國外，更多時候都在這個島嶼上繞啊轉的，從大學時代開著Honda City小車開始，下海少，上山多，後續的Altis依舊維持著這樣的走風，那時候以為自己已經去過很多遠方了，殊不知，那種遠只不過是距離上的遙距，真正的遠無關空間，反而比較像是用什麼樣的速度和角度感受著當下的一切，甚至還要學習著如何與自己獨處，然後才知道自己已經可以一個人開著車，然後獨自騎到某條林道的盡頭為止，這樣的感受應該是從馬自達CX-5休旅車陪伴開始的。

  
這陣子用了些時間記錄近期騎乘過的一些林道，對我而言，獨自探索美麗林道其實不會上癮，而是無法停止，這種反覆「搜尋─出發─探索─記錄」的過程倒也不是對生老病死或是人生道理有什麼大徹大悟後的反動，純粹就只是想為自己的僅剩的一絲青春做點什麼事。我突然想起或許我們高中都讀過的夏宇《甜蜜的復仇》一詩：「把你的影子撒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
我不知道當我老的時候還有沒有酒可以飲，但是應該還能憶起那些在林道下坡騎乘中，汗水不斷被風吹乾的影子。

 
對我而言，用單車感受林道的深山氣息和跳動路面往往比騁馳於公路有趣的多，對於林道的追尋過程就像旅行愛好者從跟團旅遊型態轉變成獨自探索的自助旅行般，從一開始跟隨著車友前往熱門林道朝聖，而後，慢慢獨自的探索那些較少車友分享的境地，境地其實不神祕，只是很少被看見。
苗栗南庄鄉的大湳林道其實很冷門，儘管全程大約4.5公里長，但是，對於一個愛山的人來說，那壯闊又美麗的林相絕對值得納入口袋名單，不騎一趟不會後悔，騎了一回終身無悔。

 
司馬限林道，乍聽之下像是高僧比武之地，竹林中滿滿的刀光與劍影。對於這條林道我遙想多年了，雖說遙，但是苗栗離南方也不遠，一旦放下空想而決定出發後，一切都變得近了起來。我選擇用單車緩緩爬升，後來我發現，比武的其實是聖陵線群山千百年的爭鋒，在這蜿蜒又微涼的山徑，雲霧與杉林只是共舞。

  
我得承認很多時候自己選擇某個遠方旅行常常是源於別人拍攝的一張美麗風景照，而照片之所以為美，大抵是集合了蔚藍的天空和深綠的山野，輔以特定的構圖技巧，這樣就成了一股拉力，拉引著我去到現場看看是否自己也能臨摹一番。
往往到了現場，好比關山自行車道好了，我又會在不斷騎行跟下馬以捕捉畫面的過程中想著：「別人欣賞這些稻田、水圳、遠山或是小徑的角度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在自己那些還不算太豐富的騎乘林道經驗中，無止盡追尋美麗深邃的林相是一種陌生的引力，從事先的路線規劃到清晨出發的期待，一切都必須從林道的 0 公里處開始，終至林道騎乘的最尾端才得以交叉驗證我僅是複製了別人的騎乘紀錄，抑或是自己寫下留下一條也能讓別人追尋的足跡。那樣的往上移動的過程都是往前與向上看的，眼前所及有可能是廣袤樹林、大片崩壁、懸崖瀑布，或者是山豬獼猴等，山腳下的風景往往是用原住民部落或是深切河谷搭配著，那是一種瞥見的動作，然後又繼續把視線回到眼前的山路上。
然而，卻有一條林道讓我眺望山腳風光的時間遠遠大過於眼前的深綠林木，那一片片分劃整齊的綠色稻田用一種幾何呈現著，搭配雲霧繚繞的遠山和大片白色矮房，我幾度停下來望著那片土地發呆，以為自己又回到瑞士獨自單車旅行的那段時光，對我來說，它不是錯覺，它就在眼前 ─ 台東關山的紅石林道。

關於屏東阿禮部落，2008年剛接觸單車運動時曾經到訪過，記得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和不是很熟悉的車隊一起行動，在爬升至海拔1200公尺的走走停停中，單車客這個身份彷彿有了一種歸屬感，不再是獨來獨往於山中。
2016年，過了八年之後，我又再次騎單車來到這個雲端上的部落，此回我選擇獨自前往小鬼湖林道，雖然早知這條林道已經坍方而不通了，我依舊選擇來騎至林道的通路盡頭，這樣的堅持或許是自己從以前就是聽人敘述著小鬼湖的一切美麗與傳說，我知道小鬼一點都不頑皮，反而接近神秘，但它終究只是一座湖，無關鬼魅魍魎。

  
熊空，熊空，在蜿蜒陡上的山路中我看著「熊空茶園」的指標這麼默讀著，彷彿多唸個幾遍就會以為到了日本，然後補足空白的東瀛印象，只是沿路的林相太過於東南亞，五官所及怎樣都無法與溫帶畫條等高線，於是只能專心爬坡，搭配著第一次騎乘這裡的好奇心，一個小時後抵達山頂，沒有熊，卻也不空。

 
我總是聽說著有關遠方未知林道的一切 ─ 聽好朋友說也聽陌生人說，以為聽久了，就有機會換自己說給人聽，於是聽跟說賦予了去程和回程不同的意義。位於高雄茂林的五公山這是一條這樣聽說而來的路線，隱約知道五公廟前盛開的桐花很是壯觀，滿山滿地的張狂，也粗略明白沿路的碎石子陡坡讓下馬推車成了常態( 9.5公里要爬升到海拔1080公尺 )，滿坑滿谷的哀號，非得抵達山頂的廟堂口才會發現地獄就拋在身後，然而，氣候的異常卻也不見五公廟的油桐綻放，少了桐花，聽說的五月雪童話場景成了一場撲空的武功。

 
關於那些我從未踏上的林道，期待往往是多於想像的，如同在緣分的詮釋上，我們總是希望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然而，更多時候，我們常是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於是不完美的部分只能用想像去彌補。
台東利嘉林道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台東縣政府的官網這麼形容它：「貫穿臺東縣卑南鄉的利嘉林道，全長約39公里，是一條伐木古道，也是卑南族大巴六九社的獵場與農墾地，自然與人文景觀豐富且精彩，踏上利嘉林道生態之旅，每一個足跡都是感動，是大人與小孩的快樂天堂，成為臺東的生態旅遊新動線。」

 
林道之所以為林道，對我而言，其實是「林」而不是「道」，林相對了，無論是水泥山路或原始小徑都是追尋荒野的正確之道。位於台東卑南鄉的知本林道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早期被稱為知本越嶺古道不僅倍增了蠻荒感，能通往雙鬼湖則讓此林道彷彿神秘了起來。
向來，獨騎的我習慣僅對於騎乘公里數、爬升海拔高度和爬升路線做些功課後就出發，然後一切就交給運氣和未知，當騎到知本林道11公里處發現整個路徑幾乎被大地回收之後，只剩林，沒有道。

  
「不起眼的石頭內，隱約閃耀金色光芒，讓人看了目眩神迷，這是部落族人從屏東來義鄉跟泰武鄉交界處，瓦魯斯溪撿回來的金礦，現在這地方因為疑似發現金礦變得熱鬧滾滾，當地居民和外來遊客，三不五時沿著溪床淘金…」屏東瓦魯斯溪的新聞報導這麼說著。
關於淘金，我總是從國家地理頻道的紀錄片中來滿足想像，只是加拿大育空地區離我太遙遠，在尋常的日子裡追逐金沙也只是少數人的美夢，平凡如我，踩在有可能滿佈金粉的大大小小石塊上，大夥卻只是單純地被瓦魯斯溪源頭的那座瀑布吸引著，偶爾我們會停下來撿個奇形怪狀的石頭，對著它打量並和同伴炫耀著，以為它就是唯一了，然後發現唯一不能成為唯一的就是我們正走在這條傳說中能滿足淘金想望的河床上。

 
「我是有溫度的人。」東進南橫的前一天，車友 Y 這麼跟我說。
記得那時候是聊到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之類的話題，然而，在那當下，那七個字讓我想到 「彎路總是比直路精彩」這句話，同時讓我深信自己對單車運動是可以被鼓舞的，或者說鼓動的 ─ 想要在炎夏扛著單車涉過冰冷的溪水去看看哈尤溪七彩岩壁；期待於寒冬跨上單車穿過冷冽的樹林去見見中海拔高山的層疊雲海。

   
今天冬天來得晚，這種欲來還遠的姿態怎麼看都像我那幾位課堂上愛遲到的學生，晚到了卻也還要在校外抽根菸逗留一會兒，然後絲毫不扭捏地進來。
冷氣團來臨前的網球場其實是很適合打球的，流了汗卻也不黏膩，這讓我想起在加拿大溫哥華打球的那段美好時光。

 
「你為什麼想來騎這條林道啊？看你最近又開始往山裡跑了。」在鳳崗林道連續爬升的過程中，一起同行的李醫師兼嚮導這麼問我。
「應該是想要跳脫每週一成不變的騎乘路線吧。」我喘呼呼的回答。

 
應該是我的那段軍旅歲月在恆春待了好些時候，加上外縣市朋友對於我的老家到墾丁總有著距離很近的誤解，於是，對於每每前往國境之南好像都在複習跟證明些什麼似的。
我選擇了清晨出發，這樣可以避開車潮，流暢的油門讓我產生一下子就到的錯覺，這是證明。目的地選在 2008 年曾經到訪的三台山，該登山路線的入口恰巧就在我以前站夜哨時被牛群包圍的地方，這是複習。

 
關於一趟自助旅行過後並不會改變人生太多什麼這件事上我一直都是深信不疑的，頂多就是慶幸自己有勇氣做了一些什麼不太尋常的事，然後又心甘情願地回到正常生活中。往往，旅程結束後，分享故事給予那些無論是熟稔的或是陌生的朋友所伴隨的喜悅很快就會淡去，然後那些際遇如暗流般埋在心底，看似回歸平靜，私下卻伺機而動。
我常蠢動著，尤其看到單車長途旅行者的遊記時，總會覺得那些單車客是否也和我一樣曾在旅途中不斷地掙扎著一些事，好比要不要繼續騎下去？是否該轉個彎進去看看？究竟是為了履行而旅行還是？可有遇到那個孤單得要命的自己？

 
那些我以為很近的地方其實比我想像中的還遠。
清晨六點半從台南出發，直到十點才抵達特富野古道的自忠入口。三個半小時除了開車在山裡不斷爬升之外，還有79K處因交通管制每半小時放行一次，突然間，特富野古道就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旅遊點，而是混雜的忍耐和想像的目的地。必須耐住性子的理由是最美麗的地方往往都是不容易到達的角落，而我也回想起去年八月在瑞士健行的時光，我曾在遊記裡這麼寫著：「旅程第十天，Astrid 說要帶我倆到一個坐落在深山裏面的湖，我沒聽懂湖的名字，只聽到她說湖水很藍很藍，等出發了，我才知道要轉三次公車，並穿越一個隘口，再由行駛柏油路面的大巴士換到穿越山中碎石路徑的小巴士，超過三個多小時的路程，車窗外的湖泊、高山、鐵道、健行者…已經不知更替過幾回了，唯一不變的是朝聖般的意念，我很想把它當作一種試煉，給我未來的北歐以及南美洲之行。」

 
「我騎著這匹馬沿著蜿蜒的路徑爬上山頂，上面有美麗的風景和美味的香蕉等著，我喜歡辛苦征服後的愉悅感。」
在沙盤遊戲治療的工作坊裡，講師要求每位學員對自己創作的沙盤作敘述。面對眼前的一盤細細白沙和幾乎可以建構一個小人國的無數道具，我是如此不假思索的就想堆出一座高山，然後沿途擺上各類的植物，山頂有座燈塔( 如下圖 )。

 
曾經，我很喜歡海芋。
第一次見到海芋是在遙遠的竹仔湖，那時候，我穿著雨鞋踩在濕滑的田埂中，怎麼看這片潔淨的植物都是困惑，尤其它不是花，也不像竽，卻似一片裝滿牛奶的海，沒有浪花，只有風聲在這片山谷裡、綠梗間流動，被風圍繞的我好奇地四處張望著，當下花團並未錦簇，五彩和繽紛其實是我和賞花遊客帶來的。